【业渚】卡马里奥上空的云 (上)

写了一个月,赶在业业生日的最后一刻放出来。业业生快哦。

因为超过五万字,分成上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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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羽医生!”

  业听到有人在背后喊他,便转过身来。他穿着白大褂,扣子没扣,敞开的前襟下面是红色衬衣,脖子上松垮地系了条黑色领带。他一只手插进兜里,另一只手拿记录板,营造出考究和随性的矛盾体,看起来要多帅有多帅。

  “什么事?”

  或许是看喊住自己的小护士跑得太急,业笑了下。那小护士见业好脾气地和她说话,还因为身高差距微低下头,她脸一红,声音也跟着轻了些。

  “比琪医生请了长假,这段时间,她负责的319A床分配给了您管。”

  “她请什么假?”

  “据说是去生孩子,要回老家安胎……”

  业仰天叹口气:“真会给人添麻烦啊……给我吧。”

  “嗯!这是病人的病历。”护士从一堆病历中抽出一本递给他,末了有些羞涩地小声鼓励:“赤羽医生,要加油哦……”

  赤羽业扬扬手上的病历本,抿嘴笑着走开。

  

  业翻阅着病历,最上面姓氏一栏写着潮田。再往下看,妄想型精神分裂,有被害妄想,幻听幻视,言语障碍和自制力障碍,还有狂躁症。在医院待了许多年了,一直不见好转。病情继续严重下去恐怕要换重症病房。赤羽啧了声,这个病人看起来不太容易对付啊。

  迎面差点撞上刚从一个病房走出来的浅野学秀。学秀站稳身子,瞪了业一眼,开口语气很不善:“走路长点眼睛。”

  “嗯。”

  业的敷衍让学秀有些奇怪,换做平时他是肯定要和自己呛那么几句的,现在他却皱着眉头,视线也没离开过病历本。

  “怎么回事?”

  业合上本子,呼出口气:“bitch姐又给我搞事啊。这次是精神分裂,起码中级,她倒开心地跑回家生孩子去了。”

  学秀含蓄地表示了喜闻乐见。

  “最近不是春天么,发病的人也多了起来,我还管着三十几个呢。”

  学秀知道业最近接管了很多比琪的病人。上上次是抑郁症,等半天得不到一句话,上次是双重人格,男患者以为自己是十七岁女孩子,指明要找男医生陪他玩恋爱游戏,于是业被派过去了,这件事能让学秀嘲笑他一辈子。

  “真是辛苦,好好干吧。”学秀有些幸灾乐祸。

  “你别急着笑。”业看了眼学秀:“我看那护士刚刚往你办公室的方向跑了,估计下一个找的就是你。”

  “浅野医生——!”

  “看,我说什么来着。”业呵呵拍了拍浅野的肩膀。“加油吧,浅野医生。”

  然后趁着学秀还没反应过来前赶紧走掉了。

  学秀默默地翻了个白眼,调整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面对红着脸跑来的小护士。

  

  业走到三楼。他对医院内部构造烂熟于心,闭着眼都能摸到319房。他站在门口,对着消防栓的玻璃门弄他的头发,把几缕垂下来的额发干净地梳到后面,调整了领带的位置,这才不急不慢地敲门进了房间。

  

  也许是室内的光线太过充裕,但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业确实感到世界一片明亮。窗外的密云遮住日头,天空灰白单调,被铁栏杆截成一段一段。透白纱质的窗帘被风吹动,打着卷轻拍铝合金窗户,白墙白床白被子白椅子白桌子,这空间似乎只剩下了白。其中有个人安静地坐着,留有长发,颜色空蓝。在这无聊透顶的苍白世界里,这股蓝色似乎是活的,流动的,是其中唯一有生命的物体,与这具有死亡气息的白色划出了明确的界限,划破了固有的凝滞空间。业愣神了几秒。

  那人听到声音,转头看了业一眼。

  对于那个人来说这也许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眼,可业却觉得被他这一眼看活了些东西,摸不清看不明,痒痒地在心尖上徘徊流转,没来得及想清楚,他又看见那个人愣了一下,同样漂亮的蓝色眼睛闪动着异样的光。可那人先撤离了视线,站起身向他走来。业以为是要和自己说话,可那个人却避开了自己,相当着急地朝病房外面走,几乎是夺门而出。

  也许是鬼迷心窍,业伸出手,想要抓住这个人。可就如同他的颜色不属于这世界一般,业也抓不住他,伸出的手只能碰到那个人的衣袖,冰凉又滑腻地指缝间溜走,什么都没留下。

  所见的一切是慢镜头,业虽然清楚地知道正在发生什么,可自己的动作却缓慢又笨拙,眼睁睁看着那人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为止。心头上的活物也随着这人的离开慢慢跳出胸腔,他的心脏凭空多了个洞,装什么漏什么,最后漏得空空荡荡。他看着自己的手,似乎还残留着些许触感。

  

  业回过神,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可笑,摇摇头又回了病房。看清病床上的人后他有些意外,因为这个病人也同样留有蓝色的头发,但那股蓝色却是死的,呆滞的,要深许多,也引不起业刚才那阵强烈的反应。业盯着床上熟睡的女人,低头翻开病历。

  

  319A床,潮田广海。

 

  

二、

  “听说你被比琪老师的病人整得够惨的。”

  “怎么,有兴趣?”

  “没有没有,你管着挺好。欸,帮我拿一下酱油,我够不到……不要加胡椒啊喂!”

  业把酱油推到前原的面前。前原吞了口饭,被刺鼻的味道熏得挤眉弄眼,好不容易才咽下去。他又朝业那边探头:“那个病人对你做了什么?”

  业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张牙舞爪的抓痕,甚至还有一排整齐的牙印。红黑色的结痂还留在上面,非常醒目。

  “你来感受一下人家对我的热情。”

  “也是够刺激的。”前原冷颤:“怎么搞成这样?”

  “突然换了医生,她以为我要害她,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攻击。”

  前原耸耸肩,对情况已经有所了解。只是偶尔路过的小姑娘们看见赤羽业露出一胳膊的伤,都大惊失色,细着嗓子关怀起来:“赤羽医生怎么弄的伤呀,我给你拿点红霉素好不好。”

  打发走那群小姑娘,业放下袖子,问前原:“你知道319A床病人的事情吗?比如怎么进来的,以前发生过什么,还有家属的情况。”

  前原说:“我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你问比琪老师不就行了。”

  “才不想问她。那319B床是谁管的?”

  前原想了一会儿:“好像是小茅野吧。”

  业听罢,收拾起盘子准备离开:“谢了。”

  “你太奇怪了。”前原费解地看他:“怎么突然对病人的过去那么感兴趣?莫非是你的类型?”

  “嘛,严格来说不全是。”

  业丢下这么一句话就离开了,前原琢磨了一会儿,眼神惊恐起来。

  “喂喂赤羽,注意影响啊。”


    

三、

  潮田广海坐在床上,手指搓揉着被子,不断地眨眼。

  “医生,我有在好转了,真的。我感觉现在状态很好,不会再容易发怒,也没有感到压力了。我睡觉都很安稳,也不沮丧,一切都很好。”

  广海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些话,好叫人觉得她是个清醒又正常的人,而她那掩盖不住的急躁连普通人都瞒不住,更不用说是擅长分辨谎言的赤羽业了。

  赤羽业按着圆珠笔,在记录板上写下几句,摆出微笑敷衍:“那真是太好了,潮田女士,再努力一下吧。”

  “医生!”广海焦急起来,又强行压住冲动:“不,我的意思是,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笔在手指上打了个转,业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先别急,虽然状况有些好转,但还是需要观察的,我们需要对您负责呀。大概,再过几年。”

  她半张着嘴:“几年……不行啊,这不行的。”

  她自言自语,又把手指放到嘴里啃咬,突然叫:“我觉得自己快康复了,最多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我真的没问题!”

  业呵呵冷笑:“你一周前对我还抱有强烈的被害妄想,认为我会把你送上实验台解剖。我可不觉得在短短一周内你就能好了。”

  广海辩解:“那都是误会,上一个主治医生突然间就不见了,难免有些怕呀。”

  “实际上你还是认为我会害你。”业懒得和她演戏,“从我进门开始,你一直颤抖,身体蜷缩,还紧抓着被子,这些都是防御的姿势。” 

  广海猛地松开了抓被子的手。

  业把这举动看在眼里:“我知道你想回家,但是我们不能让你没有恢复完就回去。再忍耐一下吧,这里绝对安全,是会对你有好处的。” 

  “我快好了!”

  “潮田女士。”

  业突然加重语气,声音里的严肃让潮田广海停住了话。业见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不客气地说:“我好歹是个经验丰富的医生,你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我比你要更了解。”

  

  见交涉无望,潮田广海垂下头,垂下的额发挡住了她的眼睛。业在反思自己是不是有些凶,但为了断绝病人想要出去的念头,只好扮一回坏人。

  随后,赤羽业听见微不可闻的声音。

  “他……来看过我吗?”

  “他?”被这个字眼抓住了好奇心,业问,“你是说……”

  “我的孩子,他来过吗?”

  业盯着她的脸,有一个问题一直盘踞在心头,他很早就想问了。他问道:“你有几个孩子?”

  “就一个。”

  “那么,是个男的还是女的?”

  问出这句话后,潮田广海的眼睛突然瞪大,赤羽业觉得自己好像触碰到禁忌,虽然不是很明确,但业的直觉告诉了他这点。

  实际上,这个问题并不是普通的唠家常,也不是他随意问的。之前潮田广海有和他提过她有个孩子,可似乎是个女孩。而这次,她口中的孩子,是“他”。性别的突然变化让他觉得不对,可他没法说具体是哪里不对。

  

  "我原本……是想要一个女孩的……"

  广海啃着指甲,已经啃得很深,露出了粉色的肉,连带着撕扯掉一层皮,曝露的肉渗出了血。可她似乎没有知觉,仍旧不停地啃,十个手指早已坑坑洼洼。

  “潮田女士?”

  业出声提醒她。

  潮田广海似乎注意到自己的不妥当,又立刻把手藏在身后。

  “哈。”广海尴尬地笑,“我这……是个坏习惯。”

  业扬了扬眉,默默在心里记了一笔。

  广海手足无措地盯着被子,最后又小心翼翼地问:“小渚他……真的,没有来过吗?”

  

  撇开主治医生的身份不谈,赤羽业对于潮田一家来说不过是个路人。那天遇到的人没有请求他,他也没有义务要帮他瞒。甚至连这件事需不需要瞒都是个未知数。他们家的事,和他赤羽业又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业最后说。

  

  

四、

  业在两个月后再次碰到他。

  还是和上次一样,他来的时候一声招呼也没打,悄悄地潜进病房。潮田广海一个小时前已经服下了药片,睡得很沉,没七八个小时醒不过来。他总挑这个时间来,这也是潮田广海一直没见到他的原因。

  当业进门的时候,他正沉默地看着潮田广海,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他立刻站起身,看都不看业一眼就朝门口跑去。

  业眼疾手快,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臂。

  “来都来了,为什么急着走?”

  被抓住手臂的人瞪了他一眼,有些窘迫,也有被戳穿的慌张。见甩不掉业,他用另一只手去掰开业的手指。

  眼看他又要跑了,业提高了音量:“你是潮田渚,对吧。”

  听到这个名字,那个人停下了动作。他慢慢抬起头,眼里满是诧异。

  “谁告诉你的?”

  这句话等于承认。潮田渚的声音充满戒备,甚至警惕到让业觉得好笑,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业观察着潮田渚的表情:“除了你的母亲,还能有谁告诉我呢?”

  

  潮田渚望去病床上的人,又回头看了眼赤羽业,最后他的目光投向被赤羽业抓着的手臂。

  “啊,抱歉抱歉。”赤羽业才醒悟自己一直抓着他,好像还有些用力,立刻收回手,笑道:“刚才有点急,没抓痛你吧。”

  潮田渚摇摇头,摸摸自己的手臂,又低头盯着地板。

  业见他一直不抬头看自己,似乎很不想和自己说话的样子。于是他又朝潮田渚伸出手:“我是赤羽业,潮田广海的主治医生。”

  “嗯。这段时间,麻烦你照顾她了,赤羽医生。”

  潮田渚甚至连头都没抬,微微地对他鞠了躬,又想要离开。

  

  业看他有想走的迹象。这两个月来业来这间病房比任何一个医生都要勤快,就跟魔障一样,一有空就跑来一趟,为的就是能堵到他。堵到他后要做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但他现在绝对不想放他走。

  “等等,潮田渚。”业再一次拦住他的去路,把他挡在门内,“你先别走。”

  潮田渚被业三番五次地阻拦,已经有些愠色。他抬头对业说:“赤羽医生,我接下来还有事,能让我走吗?”

  “既然我负责潮田女士的病,那就得问家属一些她的病史。就算再忙,这点时间你应该有吧。”

  “她的病历医院都有,你可以查到。”

  “精神疾病可不是普通的感冒外伤,光是病历本里记录的那些药方和症状是不够的,我需要知道病人遇到的生活经历和她的性格。”

  “请不要问我。”潮田渚说,“她的事情我都不知道。麻烦你让一下。”

  潮田渚的态度出乎意料得冷漠,而业也察觉到,潮田渚的冷漠并不是针对自己。

  从刚刚开始,潮田渚对于潮田广海的态度就像是个陌生人,广海的任何事他都不想参与。他不在清醒的时候去探望她,被人发现了会仓皇逃走,甚至连主治医生都不想去认识。他明显是不能放任不管,而他又置身事外,他所做的一切都有着不明的矛盾。

  

  赤羽业一步也没有让,反而将门带上,用身体堵住出口。

  潮田渚惊讶地看他:“你做什么?”

  “你就打算一辈子都这样吗。”

  “什么?”

  “像这个样子,在她面前躲躲藏藏,对她的健康不闻不问,就打算一直这样吗?”

  “医生。”潮田深吸口气,“你管得太多了。”

  赤羽业耸耸肩:“我也不过是在尽一个医生的本分。了解病人是我必须要做的,家属应该要配合我才对。”

  “我该怎么配合?”

  “她的习惯,她的经历,以及你可能觉得的发病的诱因,我希望你告诉我这些。”

  “抱歉,我五年前就离开了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赤羽愣了一下。他记得潮田广海的病历,她在五年前就被送了进来。潮田广海是在潮田渚离开后得了病送进医院。

  也许只是直觉,潮田渚与潮田广海的病恐怕有着十分紧密的联系。说不定潮田渚身上有导致她发病的原因。

  于是业再次劝说。

  “你之外也没有别的家属会更了解。除了给与药物治疗,我们还会进行心理辅导,了解病人也是增加他们康复的可能性。只是几个问题而已,你不用这么回避。你也希望她早日康复吧?”

  赤羽业这话说得诚恳。其实换做别人这个态度,他早就干脆地指着出口叫人滚。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好好地和病人家属谈过,更不用说是遇见一个不给好脸色看的家属了。而这一次他花了十倍的耐心,和面前这个人苦口婆心地劝说,他觉得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动了。

  

  潮田渚蹙着眉毛,一副动摇的样子。

  “怎么样?”

  “……别在这里。”

  在赤羽业的追问下,潮田渚放弃了坚持,轻声地说。

  业立刻明白了。潮田渚他不想在这间病房里聊。也许是怕他们的谈话声会让潮田广海醒过来。

  或许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赤羽业看见潮田渚正疑惑地望着自己。此刻他们在医院门口的小花园里,沿着小径散步。

  业没有带潮田渚去他的办公室,而是让他和自己到外面去。有各种原因,比如在办公室会经常被人打扰。

       而且他找潮田渚的目的也并不只是单纯的医生和病人家属间的交流,在办公室里谈有些拘谨。

  站起来走的时候才发现,眼前这个人的身材实在过于小了,特别在他是男人的情况下。赤羽业目测,潮田渚大概一米六。如果是女孩子那算是正常,放在成年男人身上倒是有些夸张。业的身高在男性中已经算是高的,巨大的身高差距使得潮田渚每次都不得不抬头望着他。

  这时潮田渚又一次望着他,在等他解释怎么回事。

  于是赤羽业说:“日照是对身体有好处的。潮田——抱歉,我能叫你渚君么。”

  “嗯。”

  “渚君脸上血色不太足,晒晒太阳会有益处。”

  “我现在挺好的。”潮田渚说。

  “那就最好了。”

  “赤羽医生,我下午还有事。”明显察觉到这个医生动机不纯,渚把目光瞥向别处,又是一副想走的模样。

  “啊,很快就好。”业往口袋里一摸,然后拿出夹在胳膊下的病历本,打开笔帽。

  

  “在进医院之前,广海女士经常发脾气吗?”

  脚步略微一停,渚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的石子路,然后垂下眼睫。

  “是的。”

  “那么,她生气的原因是什么呢?”

  “原因太多,只要一不顺心就会生气。”

  “具体的事情总会有吧,比如最让她生气的事情?”

  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早就记不清了,让她生气的通常是无关紧要的事。”

  

  他在撒谎。业能看得出来。在分辨谎言的能力上,业敢说自己是顶尖的。渚明显很不擅长撒谎,或者他根本就没有想过去掩饰。

  这些问题也并不是非要现在就问出来,暂时搁置也可以。赤羽业现在只想尽快和他熟起来,能要到电话号码就最好了。至于问题的真相,来日方长。

  

  “那你还记得,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频繁生气吗?”

  “在我六岁的时候,小学一年级开始。”

  “有什么契机?”

  “也没什么,就是突然间这样而已。”渚突然不耐烦地说,想要快速带过这个话题。

  

  不记得,不清楚,没什么,从他那儿得到的答案全都是这一类的答案。这么事不关己的态度让业有些不满。渚的态度像一个冰块,可他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在那冰块的中心,也许包裹着温暖甚至炽烈的情感。只是冻了太久,很难再去分离。而他现在想把它揪出来。

  激烈一点的手段看来是必要的。

  

  “嗯,多问一句,我记得你是离异家庭,那么你的父母是什么时候离婚的?”

  “三年级吧。问这个做什么。”

  “离婚也是诱因的可能性。但看起来,你母亲的心结要更早些。我的问题让你不舒服么?”

  “还好。”渚的话听起来没什么情绪。然后他看了看表。“医生,我的时间不多了。”

  还是一样的回避。

  赤羽业点点头:“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你的母亲有过家庭暴力的行为吗?”

  

  潮田渚停在原地。

  赤羽业发现他没有跟上来,转头看他。渚此刻没有再低头或者移开视线,而是直接看着他的眼睛,瞳孔紧缩。

  “家庭暴力?”渚重复道。

  “对。”业说,“比如经常性的殴打,禁闭,捆绑,故意伤害,逼迫你做一些不愿意做的事情,对精神和肉体产生伤害,会有些歇斯底里或狂躁的表现,发怒起来有些神经质之类的。啊,我这只是按照常例问一问。”

  

  “没有。”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渚最后脱口。

  

  业看到了突破口。

  

  “别撒谎。”

  “我没有。”

  “撒谎对你或对她都没有好处,你再想想。”

  “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渚又看了眼表,避开了业的目光。“到时间了,我得走了。”

  赤羽业伸手拦住他:“那就约个时间聊聊吧。接下来什么时候有空?”

  “一直都挺忙的,有空再说吧。”

  “你两个月只来看她一次,难道又是两个月后吗?”

  “也许吧。再见。”

  说完,潮田渚绕过赤羽业,朝出口走去。

  

  突如其来的恶劣情绪冒了出来,一股无名火堵都堵不住,业索性放弃克制,对着他的背影大叫。

  “你是想让她就这样在这里慢慢等死吗?”

  他看见潮田渚停下了脚步,仍然背对着他。虽然渚拒绝去看他,但是渚在听他说话。

  业继续说:“这里跟养老院可不一样,医院的存在是为了让人治愈,而不是什么被遗弃的父母老人的收容站。”

    

  业看见渚缓缓转过身子,盯着自己。

  “我遗弃她?”

  这句话有些恼怒,但他克制着自己,字咬得死死的,反问业。

  

  业看见渚这副表情,忍不住冷笑。一些人在生气的时候反而会笑,旁人看到会觉得他在挑衅。

  “难道不是吗。”

  业走上前一步,抬高了下巴,继续说道。

  “你觉得自己把没有自理能力的母亲送进了医院,全部让护士和医生打理,还出了一笔大钱去治疗她,多尽孝道啊。“

  渚睁大眼睛。

  “然后就可以什么都不用管了,饮食住宿治疗反正都有医院管,自己只要两个月一次去看就够了。不管她快不快乐能不能痊愈,也不用费心她想要什么,这些都无所谓,反正也好不了,自己只要出钱就可以了,难道不是吗?”

  业看见潮田渚朝自己走过来,气势汹汹,看样子是要来打他。可他还是止不住话。

  “真是不好意思,在我看来你的行为和遗弃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你给她提前找好了坟墓而已,我院还真是有些压——”

  

  潮田渚快步走到面前,用力地想去推他,而业轻松抓住了潮田渚的手。

  “你懂什么?”

  潮田渚用另外一只手要去攻击他,再一次被他抓住了。

  “你又懂什么?”

  潮田渚朝他吼,像一只幼小的猛兽,虽然态度凶狠,可没有什么力量。渚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之前冷淡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愤怒。

  “你什么都不知道,能不要一副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样子对我评判可以吗?”

  业第一次听到他会说那么多的话,而且每个字都带着力量和怒意。

  “你如果真的不像我说的那样,就和我问问她的情况啊?!”

  业也叫道。这样的怒火也不是没有缘由的。他开始接手潮田广海两个月了,而这两个月,渚一次都没有去找过自己。这就说明了渚对广海的病情一点也不关心。

  潮田渚瞪着他,咬紧下唇。最后他垂下手,业也松开了他。

  “这是我和她的事。”

  在深吸一口气后,潮田渚这样说。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淡。

  

  “赤羽医生,你不明白。这样对我和她是最好的结局了。”

  “请你别管了。”

  

  这是第二次,业看着渚的背影消失在眼前,而他们的关系比起陌生甚至更加糟糕。把一个病人家属激怒成这样还是头一回,赤羽业忍不住挖苦了自己一番。

  他从口袋里摸出了录音笔,把它关上。

  手机号码,到最后还是没有要到啊。

  

  

五、

  第三次见到潮田渚比他预计的要快。

  

  一个星期后的下午开始下暴雨,医院早早地开了所有照明灯,才下午四点天色已经非常暗。业正从别的病房里走出来,准备上交一些报告,刚巧碰见神色慌张的雪村亚久里。亚久里一看见业,就像看见希望一样朝他跑来。

  看见亚久里在唤自己,赤羽也朝她走过去:“怎么了,亚久里老师?”

  “业,呼,有件事情拜托你了!”亚久里跑了一整条走廊,正在大喘气,“今天下午我走不开,俊介还在幼儿园里,能请你帮我把他接回家吗?”

  “这倒是没问题,地址呢。”

  “马上发你的line上,太感谢了!”亚久里得救般深鞠了一躬。

  业摆了摆手让她不用这么客气。亚久里是自己最初的导师,虽然没有教多久,他还是非常喜欢这个老师的。他见过俊介几次,也挺喜欢这个小朋友。  

  

  路上的车流行驶速度比以往要缓慢一些,到了幼儿园将近五点了。等业拿着湿淋淋的伞进了幼儿园,基本上没有什么人。外面天色太暗,廊灯也不算明亮,业甚至不用去看俊介所在的班级牌也轻松地找了出来。不大的建筑楼里,只有一个班的灯光是亮着的。

  

  “打扰了,我来接俊介回家。”

  业一边推开门一边说。教室里只有两个人,一个自然是俊介,还有一个是他的老师。而业看到那个老师的脸时愣住了。

  

  俊介看见业,高兴地大呼一声业哥哥就跑了过来。业蹲下来摸着他的头,眼睛却一直看着那位老师。 

  “渚君,是俊介的老师啊。”

  潮田渚也对业的出现很意外。

  “赤羽医生,是俊介的爸爸?”

  业忍不住笑了一下:“不是,刚刚俊介不是喊了我一声业哥哥吗。他的母亲拜托我过来接他。”

  “啊,是这样。”渚有些窘迫,“平时都是他的妈妈过来的。”

  

  看到俊介已经把业当做树一样准备爬上去,看来不是可疑人物。于是渚和俊介说:“俊介,那你就乖乖地跟这个哥哥回去,路上小心一些。”

  “嗯!”俊介立刻从赤羽业腿上爬下来,跑到老师面前,仰起他的脸,朝他挥挥手。

  “小渚老师明天见哦!路上也要小心!”

  渚笑眯眯地回应:“嗯,我会的,明天见。”

  

  幼儿园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整幢建筑漆黑一片,只有这里还亮着灯光。外面又是滂沱大雨,而就他所知,最近的地铁站也要走很远。业看了看孤身一人的渚,升起一股冲动。

  “小渚老师,你怎么回去?要不要我送你。”业学着俊介对他的称呼,这样问。

  突然间被这样问道,渚愣了一下,回答:“我自己有办法回去,没关系。”

  “小渚老师是骑自行车的,他有个很漂亮的蓝色的自行车。”俊介拿手大概比划了一下。虽然业不知道他这样子比划到底是想形容自行车的大小还是形状。

  “我可以坐地铁,离这里也算是近。”渚见俊介居然这么快就出卖了自己,马上又改了口。

  “从这里到最近的地铁站也要十多分钟吧。”赤羽业说,“天色那么暗了,雨又下得那么大,不如我送你比较方便。”

  “小渚老师要和我们一起回去吗?”俊介眨眼睛。

  “是的哦。”业接话,“还不快整理书包,拉着你的小渚老师跟我走。”

  俊介小朋友一下子就跳到了书桌前,往包里塞他的东西。渚看他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只好点点头:“真是麻烦你了。”

  “举手之劳而已。”

  业端详着渚。眼前的渚似乎是变了一个人。比起医院的不近人情,在这间教室里,渚的态度十分温和,对小朋友说话细声细语,完全没有冰冷的样子。而且在俊介的面前,他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有无奈的,也有高兴的。这样子的潮田渚,业是第一次见到。

  这可以说是意外之喜。

  

  渚被业的视线盯得有些不自在。他下意识地把头发撩到耳后,避开他的目光:“怎么了。”

  “没什么。”业摇头微笑,还是盯着他。俊介已经收拾好了书包,走过来拉着渚的手。“小渚老师,一起走吧。”

  “嗯。”渚拿上自己的包,跟他们一起走到门口。

  

  其实这场雨来的很突兀。上午还是晴空万里,下午突然暴雨,天气预报似乎完全不准确,渚没有带伞。业看他这幅无措的样子大概清楚发生了什么。没等渚开口,业已经蹲下身子,一把抱起了俊介,然后打开了伞的自动开关。赤色巨大的伞像国旗中心的圆,业一手抱着俊介,一手撑着伞,对渚说:“等什么呢?”

  渚也只好选择进入了伞的覆盖区内。

  “再进来点,别淋着了。”

  渚只好再往里挤挤。头已经挨到了他的肩膀。

  

  走到车前,业低头对渚说:“帮个忙,车钥匙在口袋里。”

  渚去掏离他这边近的口袋,没找到钥匙。

  “左边口袋。”

  要拿到它得绕过他半个身子。渚纠结了下,挨着业的身体去摸钥匙。

  手臂贴着业的腰绕到口袋里摸出钥匙,抬头看见赤羽业一副得逞的表情。

  “赤羽医生……”

  “按最上面那个开关解锁。”

  潮田渚吃了哑亏似得按下开关。

  

  业坐在前排,俊介因为太小和渚一起坐在了后排。业透过后视镜看见俊介紧紧挨着渚坐,而渚正在给他擦拭刚刚淋了一点雨的手臂。如果这一天就这么结束了,未免太可惜。

  “既然都上了我的车,接下来就得乖乖跟我走了。”业突然装出一副拐卖人口的样子,又用对小孩子说话的语气这样说。

  潮田渚瞪大眼睛,条件反射地捏紧了包。

  “俊介,想去哪里吃饭?”业转过半个身子问小朋友。

  “拉面!猫拉面!”俊介乱晃着手和脚,兴高采烈。

  潮田渚叫道:“等等!我……我就不和你们一起吃了,请把我直接送回家吧。”

  “送你是肯定要送啊,但是从这里到你家少说也要二十几分钟,就算你不饿,俊介也会饿吧。”说瞎话是业的特长,找起理由来更是一大堆一大堆的,堵得渚说不出话来。

  “那我就自己回去。打扰了。”

  “晚了。”业锁住车,直接踩下油门。渚的身体因为惯性向后靠到椅背,露出震惊的表情。

  业望着后视镜里一大一小截然不同的反应,笑说:“俊介,要去吃猫拉面开不开心啊?”

  “开心!”俊介高举着双手。

  

  这对话把潮田渚想说的全都吞了回去。业感叹自己惊人的智慧,居然在短短几分钟内就捏住了渚的软肋,明明表面上每件事是为了俊介,而实际目的却直指潮田渚。

  业把手机蓝牙打开,又一次拿俊介开始了话题:“小渚老师,俊介这个年纪应该听什么音乐呢?”

  “放点他喜欢的就好了。”

  “AKB哦?”

  “……你真的想试试么。”

  

  最后征求了俊介的意见,车里放起了当下最火的儿童特摄片的片头片尾曲。

  

  这是个暴雨天,来用餐的人大多都是就近躲雨的,吃完了以后也都挤在门口。业单手抱着俊介穿过门口拥挤的人群,另一只手抓住渚的手腕,三个人在服务生的带领下来到了一个安静的卡坐。俊介看不懂字,只能认上面的图片,他兴奋地打开了首页的招牌猫拉面,戳着图上的鱼板。

  “猫拉面~猫拉面~”

  “好的好的,小俊介还想要吃什么?”

  “巧克力圣代!”

  “不可以的。”没等业来得及说什么,潮田渚立刻出声阻止,“俊介才五岁,肠胃发展的还不够完全,一冷一热吃下去会不好。”

  业对俊介撇嘴:“你看,是你的小渚老师不让你吃。”

  俊介一脸遗憾地望着天花板:“欸~我还想着好不容易妈妈不在了可以吃自己喜欢的东西呢。”

  “你妈妈会限制你吃冰淇淋哦?”

  “对啊,她会不让我吃这个不让我吃那个,只有爸爸会悄悄带我一起去吃冰淇淋和猫拉面。”

  赤羽业一想到自己的主任医师悄悄带着俊介去吃冰淇淋,其实真实目的是自己想吃的模样,忍不住想笑。

  

  “渚,你点什么?”业又去问渚。渚皱着眉,然后选择了一个最便宜的套餐。

  业一下子就看懂了渚的顾虑:“这个套餐里面几乎没什么菜。今天是我硬把你拉过来的,这顿饭我请。”

  “这不太——”

  没等渚说完,业就叫来了服务生。他边翻菜单边问:“你喜欢菜还是肉?”

  直接就是二选一的选项,渚也只好顺着说:“蔬菜。”

  “这个套餐怎么样,许多菜带一份招牌汤,里面的鸡肉有很多蛋白质,你很需要补充它。”

  潮田渚辩不过,最后还是点了这个套餐。

  赤羽最后点了一杯圣代,对俊介说:“舔一口还是可以的。”

  俊介高兴地直呼万岁。

  

  送俊介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累了一天,俊介枕着渚的膝盖睡着了。赤羽业把自己的外套递给渚,让他给俊介盖上。

  业开着车,把车上的特摄剧音乐换成了轻柔的曲子。他不断地透过后视镜看后排的情况,镜子里照不到躺下的俊介,只能看见渚低着头,长发垂在肩膀上,刘海半遮半掩着眼睛,他轻轻拍着俊介哄他睡觉,目光柔和。

  到了俊介的家,潮田渚把俊介小心地抱起来,怕把他惊醒。业立刻下车敲门,亚久里的脸从门后露出来。

  “呀,终于回来啦,俊介给你添麻烦了吧。啊,渚老师也在啊。”亚久里高兴地点头打招呼,看见渚做出了个小声的口型也立刻压低了声音。

  亚久里接过孩子,轻轻地用气声道谢。

  

  在送渚回家的路上,雨渐渐停息,车里的声音也越来越安静。音乐并没有播放,车里只有平稳的呼吸声。

  “俊介很喜欢你啊。”业突然开口。

  “嗯,我也很喜欢他。”渚靠着椅背,目光低垂,听声音像是累极。

  “渚君当幼儿园老师有多久了?”

  “四年了吧。”

  “很有经验啊。是什么时候想当幼教呢,大学吗?”

  “不,其实我大学学的是经济。”渚回忆起了以前的事情,苦笑,“不过我大概是真的不适合这个专业。毕业后由……找了一份工作,做不下去。”

  这点倒是不意外。业看到渚的时候,直觉渚不是那种在公司里上班的类型。

  业又问:“那怎么转到幼教的呢?”  

  “那个时候,幼儿园的园长老伯伯身体不好,很需要有人能够照顾小孩子,所以我就去帮他。没想到这份工作我挺喜欢,于是就辞去了原来的工作,考了个幼教资格证当老师。”

  “小孩子是很可爱。不过他们有时候叽叽喳喳的很闹,渚君会苦恼吗?”

  “是有一些,不过比起在办公室里写报告,我更喜欢待在幼儿园里。”

  “小学生就会好一些吧。”

  “我有想过教小学的孩子。”渚望着窗玻璃外,“但是……他们要求更高,我也没那么多时间。”

  业听得到渚声音里的疲惫。从这儿他看不见渚的脸,想必一定是安静地看着窗外的夜色,眼里会流淌着午夜蓝的流光吧。

  “渚君最想教什么阶段的孩子?”

  业等了一会儿才得到渚的回答。

  “应该,是小学或者初中。”

  “为什么?”

  “这个阶段很重要。”渚说,“在他们还小的时候,每一件事都会对他们三观的塑成做出影响,家庭和老师的作用尤其重要。我以前……看到过一些很不负责任的事情,所以就想着,如果我能去教小学或者初中,也许能或多或少地帮到一些人吧。”

  业听出了些言外之意。他顺着这点去摸索。

  “帮到他们的时候,会不会有自己也被帮助的感觉?”

  “会的吧。”

  “所以,当教小孩子的时候,你的遗憾也会补足到么。”

  业这样问。

  渚转过头看业,叹口气。

  “医生。”他说,“你又来了。”

  业眨眨眼:“我怎么了?”

  “不用再试探我了。”渚说,捏着自己的手指,“这不是你能管得了的。”

  想要套话的意图被他很快发现了,业知趣地闭了嘴,把注意力放回开车上。

  

  他开到一栋黑漆漆的建筑楼前。这里比较偏远,是一幢老旧的房子,甚至破旧到没有路灯,角落的垃圾场也高高堆起。它的地理位置不是很好,住户大多都是负担不起高房租而来到这里的。业清楚精神病院的花销大致如何,以渚现在的工作,要一个人负担起母亲的药物和住院费用实在不容易,会选择这种偏僻的地方住宿也实属无奈。

  就在渚准备解下安全带时,业扣住了他的手。

  “渚君,我还是要和你说。”

  业压低声音,直直地盯着渚。夜色深暗,可渚的眸子里映着路边星火灯光。

  “在日本,医生和老师都被尊称为sensei,因为这两个职业都是在帮助别人。教师帮助学生得到知识,树立三观,而医生帮助病人摆脱疾病,恢复健康。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是受人尊敬的存在。”

  渚安静地盯着业,业握紧渚的手。

  “我的确不清楚你们过去发生了什么,但是有一点你需要知道,我想要帮你的母亲……还有你。你既然称呼过我sensei,我想我也有了责任。就像你想要帮助俊介那样,也让我当一回你的sensei吧。”

  

  渚久久地看他,然后垂下眼睫,声音低低地响起。

  “你也许是个好人。”

  渚的嘴角以几乎看不清的弧度微微向上扬。业看得明白,几日前的隔阂开始化解了。

  业又提到:“明天早上我送你去学校。”

  渚摇头:“我自己能过去的。”

  “你自行车落在学校,想怎么过去?就当我在帮俊介,保证老师充足的睡眠和体力也是很重要的。”业把手机掏出来打开锁定,交给渚:“加个联系方式吧。”


    

六、

  “咦,你想要以后去接俊介?这怎么能麻烦你呢。”

  亚久里第二天被业找上门,业提出了以后他去接俊介回家的请求。亚久里自然是很惊讶。

  “因为我发现路上有一家很好吃的甜品店,想着也能顺便接下俊介。”

  “真的可以吗?”

  “当然了,就把俊介交给我吧。”

  好说歹说了几分钟,亚久里终于同意了。

  “既然这样,那以后拜托你了。不过不可以买甜品给俊介吃,他会蛀牙的。”亚久里同意后,又叮嘱他。

  “好好,知道了。”业点了个头,离开了亚久里的办公室。

  用别的理由去隐藏自己真实的目的,是业最擅长的事情。

  

  经过窗户,赤羽业向外看了眼天空。这是阴天,天边堆起层层厚重的云,挤满视野,一大片一大片的灰白叫人压抑。他想起初次见到渚时也是这样一个阴天,没有太阳和色彩,云像棉被一样盖住了人的躯体和声音,让他觉得周围静悄悄的。

  快回到办公室,头顶广播突然在播放一首歌,前奏少见的号弦声吸引了业的注意。这歌有着模糊的年代感,旋律温暖清新,却在讲一个沉重的故事。赤羽业停下来仔细听这唱的什么。

  “今天是这首歌啊。”

  中村莉樱路过,说了这句话。赤羽叫住她,问:“这什么歌?”

  “The Clouds in Camarillo,每年今天都会放这首歌。我们浅野院长你也知道,每到了纪念日或者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事件,他就会播放相关的歌。”

  “这首歌又是什么故事?”

  “咦,你不知道?”中村奇道:“你在这里待了也有三年了吧。”

  “以前这个时候我都到别的地方进修去了啊。”业说。

  “那我给你科普一下。”中村说,“卡马里奥精神病院在1936年到1996年因为drug尝试实验死了很多病人,这首歌主唱的妈妈就死在那里。今天是那家医院倒闭的日子。”

  故事背景的巧合引起了业的兴趣。

  “他妈妈得的什么病?”

  “多半精神分裂吧。”

  中村耸耸肩,三言两语讲完了别人的悲剧,然后她又赶着去下一个病房。

  歌播到了末尾,突然间单独冒出的女声唱着最后一句歌词,清澈又悲凉,倾诉声在上空盘旋。

  

  Now I fear the storys that they told me of how I hurt my baby, must be somehow true.

 

   

七、

  “还是不想来?”业站在渚的桌子前,这样问他。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业常常来接俊介,也趁着这个机会和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当得知渚与自己在电影漫画上有相同的爱好,业经常约他出去看电影。现在他们已经算是朋友。

  渚正在幼儿园里做道具,准备布置教室。明天是幼儿园的才艺表演会,需要准备一些表演的小道具,渚便留下来帮忙。俊介这天早就被接走了,业是有别的事情来找渚。

  “你们院的医生都这么闲么。”渚抬头看他,笑道:“既然有空,帮我也一起做道具吧。”

  业放下包,盘腿坐下来,帮他一起粘纸。

  粘到一半,业突然想起自己差点忘了,又问:“还是不来?”

  “来什么?”

  “又几个月了,你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

  渚的动作一滞,然后又慢条斯理地把纸条缠在木棍上。

  “她有什么异状的话,你们给我打电话就行了。”

  “等她出事再去就太晚了吧。”

  渚没答话,慢慢地缠着木棍。把最后一点纸条缠上,他放下了木棍,看向赤羽业。

  “我下星期一去看她。”

  业开始以为是自己终于说服了他,后来想到了广海的个人信息,问:“因为那天是她的生日?”

  “对。”渚点头,又问:“你怎么会记得她生日?”

  “之前每天等你也等不到,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我总得查查有可能性的日子啊。”业手上剪着纸,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多。

  潮田渚看业被自己的话鲠了一下,一时间空气安静下来。渚默不作声地低头摆弄手上的道具。业瞥了他一眼,见渚刻意低着头,耳根有些红。

  “那……后天,说好咯?”业试探着问。

  “嗯。”渚点头。

  过了半年,两人间的气氛已经从最初的排斥到相当融洽,业不得不自夸起自己的社交能力。幼儿园的寒假马上要到了,那时候就不能天天找各种理由跑来这里见渚。

  业剪出了一个漂亮的纸花,又问他:“才艺表演会的时候,允不允许非家长的成年人来参观?”

  渚歪头看他:“你想来?”

  “对啊。”

  “当然可以。是来看俊介吗?”

  “也是其中之一啦,不过更想看看教出许多多才多艺的小朋友的老师哦。”

  业看见渚突然不小心把纸贴歪了。渚默默地撕下重新开始贴,一边又低声地自言自语。

  “明明已经天天见了……”

  “嗯?”

  “没什么。”

  渚生硬地截止了这个话题。

  

  过了许久,渚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事情,犹豫地开口问他。

  “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我能不能......在她服药一个小时后再过去?”

  业放下手上的东西,眯起眼看他。

  “那她还是见不到你,这样真的好吗?”

  “我不是不想让她见,而是不能见。”渚的视线垂落在桌面的纸花上,似乎在回想不愉快的往事。

  业很想问他发生了什么,可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要想知道渚的过去,需要一个契机。而现在就算是强硬地问他也不会得到什么答案,说不定待会儿想要约的晚饭也会泡汤。计算一下利弊得失,业决定跳过这个话题。

  

  “你就不想问问她最近的情况吗?”

  渚抬眼看他,见业的表情很有趣,就问:“她过得怎么样?”

  “挺好啊,药有乖乖地吃,也会听护士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在我们院里很安静呢。”

  渚忍不住笑起来:“怎么你像是在形容一个小孩子一样。”

  “我们精神病院本来就是个成年人的幼儿园,里面的病人其实和小孩子差不多的。”

  “真的?”

  业说着说着也轻松起来:“其实我和你的工作区别不大。你照顾不懂事的小孩,我照顾不懂事的大人,他们中有淘气的,但也有很可爱的。”

  “怎么样的可爱?”渚提起兴趣,托着腮问他。

  “就比如,有一次我查完房,在走廊里走的时候,突然一个病人跳出来紧紧抱住我。那是个比我个头还要高还要庞大的男人,所以场景看起来很滑稽,把走廊上的人都吓了一跳。然后他说赤羽医生我最喜欢你了,这是给你的礼物,说着给我手上塞了个东西。没等我来得及说什么他就被护士们带走了,我低头一看,发现他塞了一个自己折的纸花,用的还是病历单上的纸,弄得我哭笑不得。”

  业看渚笑出声,索性出卖更多的黑历史:“还有一次遇到了一个双重人格的男病人,三十多岁胡子拉渣,他的体内有个女性人格,说是一个缺爱又孤独的十七岁少女,想找个帅哥医生和他约会,我就被拉过去了。之后一个月,那个病人一直都在缠着我,捏着嗓子不停喊我业酱业酱,我真是……嘛,虽然很有趣,但这个经历也不想来第二次了。”

  他看到渚的忍俊不禁,有些感慨。现在的潮田渚和第一次见面时的他判若两人。在医院里的渚裹着层层冰和刺,不想被了解,也不愿与人接触。而在幼儿园里的渚松懈了所有戒备,是一个受人喜爱的,平易近人的老师。业想,恐怕这才是他的真实模样。

  这样温柔的老好人,和潮田广海之间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难猜。只是他什么时候能解开心结还是个未知数。

  

  潮田平复了笑容,又看了眼业的手:“淘气的也有很多啊。”

  “嗯?”

  “这里。”渚指指自己的手腕,“结痂了。”

  “哦,这个。”业捋起袖子,“前些天刚被一个新的病人抓到的,这种事常有,习惯了。不过他们还是手下留情了,都没去抓脸。”

  渚皱眉看着业的小臂,有几道抓出来的伤痕,卷到胳膊的袖子下似乎露出些伤口的迹象,渚伸手把业的袖子再卷上去,露出了更多的伤疤。新的伤口已经结痂,还有些旧的但颜色淡去了很多,再有几天就会完全消退。

  业看见渚的担忧的表情,忍不住说:“没事。那个时候是夏天,衣服穿的少又爱卷袖子。现在衣服穿得厚了,想抓我也没那么容易。”

  

  渚叹口气,紧接着却做了一个让业惊讶的举动。他用手指轻轻去抚摸那些伤疤,又一边抬眼看业的反应,像是在确认业会不会疼。

  柔软的手指在新皮上摩挲,这皮肤像是自己的又像是隔了另一层皮肤似得,划过的地方留下痒意,通过神经快速地传到全身上下,激起微小的战栗。感官接受反应无限放大,锁定在渚的指尖下来回旋转。

  业的瞳孔放大。

  渚看见业盯着自己的样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又撤回了手,重新去抓取桌上的道具,一副欲盖弥彰的样子。

  沉默良久,渚突然又问:“那……她有抓过你吗?”

  有一些话本来想说,到嘴边却又改了口。

  “没有,她挺好的。”

  

  潮田渚松了一口气。

  业以为潮田是因为担心自己会被他母亲抓伤,心里有些高兴。

  可后来他才知道,渚担心的不是自己。

  

  

八、

  第二天,业早早地来到了幼儿园,没有事先和渚打过招呼,自己轻车熟路地就走进教室了。教室里的小朋友们已经习惯了业的出现,有几个还很喜欢和他玩,一看见他走进来就都嗷地一声扑过来,一个个挂在了他身上,像峨眉山的猴。

  身上挂着五六个小孩,业有些吃力地抱起一个逗着玩,随后环视了一周,没有看见渚。

  问过小朋友后,业放下他们,朝渚的方向走过去。

  渚正在走廊的一头和一个人说话。业打算悄悄走过去吓他。

  接近的时候,他听到模模糊糊的谈话声。

  “没有想到,俊介的父亲会是您。”

  “我没告诉你,只是不想让你有压力而已。吓到你了?”

  “怎么会呢,而且......这些年真的是承蒙关照了。”

  “我家孩子才是,很高兴你能做他的老师。”

  这声音业熟到不能再熟,甚至燃起一种自己翘班被抓到的恐惧。业悄悄看了一眼,果然如他所想。

  虽然只是个背影,但看了这许多年,哪怕是影子他也认得出来。

  渚并没有看见业,继续和他面前的人说话。

  “不,哪里的话......明明清楚我的情况,不光帮了我许多忙,却还愿意把俊介交给我照顾......真的,很谢谢你。”

  “你不用这么客气的,小渚。教师这个职业比你想象中还要适合你哦,交给你我是最放心的。”

  渚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还想再说几句,突然他的余光扫到了自己,惊讶地瞪大眼睛。

  “业医生?”

  

  偷窥失败,业低着头走了过去,和两个人打了招呼:“嗨,渚......杀老师。”

  “哼哼,业同学,翘班被我抓到了哦。”

  杀老师,也是他的主任医生,看起来颇为高兴地说着可怕的话。

  “杀老师,你也翘班哦?”

  “为师有好好跟院长提过请假的。”

  “他同意了吗?”

  “嘛~没有。”

  业投去了同情的眼神。

  于是两人在几秒时间内眼神交流达成了狼狈为奸的协议,谁也不揭发谁。

  渚反应过来,自言自语:“也对,你们都是医生,同院也不是没可能……”

  业看渚的样子,刚开始似乎有些慌张,现在倒是慢慢平静下来。只是他记得渚说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俊介的爸爸,而他显然是和杀老师认识的。

  “渚和杀老师,以前就认识?”

  “啊?我......”

  像是没有防备业的问题,渚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杀老师,杀老师倒是自然地帮他接上话。

  “为师曾经是小渚母亲的医生,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小渚。”

  “......嗯。”渚点点头,附和着杀老师的回答。

  “诶,是吗。”

  这是个顺理成章的答案,虽然哪里有些不自然,碍于杀老师在眼前,他没再继续问下去。

  “倒是你,业同学,你来这里做什么?”

  杀老师突然指出来。今天俊介的父母都在,业完全不需要过来。本应该不用来的人,居然出现了。

  “我......关心下一代呀。”

  业说。

  杀老师保持微笑,看得连厚脸皮如业心里都有些发毛。

  “好歹这一半的道具都是我做的,想过来看看使用我的成果的小孩子有多高兴。”业看到渚有些不自在地望向别处,嘴角似乎带笑,于是又补充道。

  “哦~这么一说,我注意到俊介手上那柄宝剑很漂亮呢。“杀老师终于把话题转到了别处,慢慢朝教室里走去。业松了口气,跟着渚一起进了教室。

  

  俊介正在班里挥舞着宝剑,头上还戴着王冠,威风凛凛像只骄傲的小公鸡,特别神气。

  业捱过来渚的身侧,问他:“俊介演王子,那谁演公主?”

  渚莞尔看着俊介高兴的样子,说:“这个剧没有公主。”

  “没有?”业有些惊讶。毕竟王子公主是标配,就和有了王子必须要有宝剑一样,有王子应该也要有公主。

  “嗯,很奇怪是不是。我当初是有过提议要演一个中规中矩的童话故事,但是说到公主人选的时候,有小孩子说让我当……当时已经当上王子的俊介一听觉得很不错,嚷嚷着让我当,别的公主人选他都不乐意,还说不然他就不当王子了。”

  渚笑得特别无奈,但眼神里却充满宠溺。业能想象到渚当时站在教室里一幅无可奈何的苦恼样,因为太好说话,只能被小朋友缠着改主意。

  “于是我就说,不如不要公主了,变成一个找被冰雪诅咒的哥哥的故事吧。”

  业有种很强烈的即视感:“听起来好像来踢狗。”

  “两个王子的主意获得了认可,因为想当王子的男孩子太多了。然后故事就变成了王子,魔法师,战士,牧师,勇者,五个人一起经历了许多的磨难,去解救被诅咒缠身的王子哥哥。虽然刚开始女孩子有些不喜欢没有公主的故事,但是看到大王子解除诅咒,和小王子紧紧相拥后,她们也都很感动。”

  俊介正在和另外一个男孩子打闹,那个男孩子头上也有皇冠,只是它是白色的,做成被诅咒的样子,剑也是镶嵌着白色宝石,和俊介手上那柄红宝石宝剑形成对比。他们嬉笑着看来看去,玩得很好。

  渚指着那两个孩子说:“本来俊介和那个小男孩相处并不是很融洽,以前三天两头都要打一架。但自从演了兄弟后,故事里从之前的相互伤害到后来的解除误会,两个人的关系也和剧情里的发展一样。现在他们已经是好朋友了。”

  似乎是验证渚的话,两个男孩子熊抱着对方,一起大笑。随后又分开来,一来一回地拿剑过招。

  业看着两个男孩子打闹,感叹:“放在幼儿园来说,这还真是个非传统的童话故事啊。”

  “对,按道理说,没有公主只有王子的故事是很少见的。可我希望能够教他们一些不一样的,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有了公主就一定会有王子,动人的感情也不是只有爱情。两个公主或者两个王子都会是好故事,亲情也可以比爱情更吸引人。”渚望着他们,喃喃:“他们这个年龄太小了,还不懂得什么是爱。可有一种爱他们是一出生就懂的,那就是父母兄弟姐妹之间的爱。”

  俊介大声地说台词。这么小的年纪有时候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俊介大声对另外一个王子大喊,就像这话是从他心底里喊出来的一样。

  “在这个世界上,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人了!因为我们是兄弟!是最紧密的血缘关系!我爱你胜过这个国家,没有什么苦难险阻能阻挡我!”

  业看着渚的侧脸。渚的眼睛熠熠生辉,脸上的表情明亮又温柔。从他的眼中,业看到了他深藏心底被压抑的巨大的爱,通过他温柔的目光,他制作道具的手,他善解人意的言语,慢慢地流淌到每个孩子身上。

  这真是一群被爱包围着的幸福孩子啊。

  业有些嫉妒地想。

  

  

九、

  约好去看潮田广海的时间一到,业让护士去给潮田广海服下药,自己出门去接人。

  他们来到病房前,渚突然间站住,犹豫要不要进去。

  业拍拍他的肩:“放心,已经叫人给她服下药了。”

  潮田渚抓着衣领口子,咽了口口水,轻轻打开门。

  

  房间里的布置和几个月前几乎一模一样,没有什么大的变动。

  渚走到广海面前,默默地看着她。潮田广海睡得很安静。

  业观察着渚的脸。渚的神色很复杂,低落又哀伤,可也无奈。突然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同时向后退,撞上了背后的衣柜。

  因为此时潮田广海睁开了眼睛,目光直直射向潮田渚。

  业心里暗叫不好,刚想上前拉住潮田渚,广海已经爬起来,整个人朝渚扑过去。

  “小渚!”

  潮田广海冲着渚大叫着,手伸得很长,勾住了渚的脖子往怀里带。潮田渚的眼睛瞪得很大,一时间无法反应过来,呆呆地站在原地。

  “小渚,妈妈想你……你还是没有变啊,真好……”潮田广海紧紧地抱住他,然后推开一些距离,“你怎么不穿妈妈给你买的裙子呢?那多好看啊……”

  看见潮田渚变化的脸色,广海又赶忙开口:“不穿也可以,这样很好……啊,你果然很适合留长头发呢,妈妈真喜欢……”她迷恋地捧着渚的头发看,拿它贴向脸面。

  潮田渚厌恶地推开了她。

  

  潮田广海的身体定在原地,两秒后,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

  “你还在讨厌妈妈吗?!!”

  业已经反应过来,赶紧拍向墙壁上的警铃。潮田广海再次扑向潮田渚,想要去拥抱他,可是潮田渚推开她的手,想要逃出去。赤羽业上前拦她,可她的力气惊人,把赤羽业往旁边一推,绷紧的肌肉挥动巨大的力量,如同那位可怜的徒手掰开牢笼铁栏杆的吉普赛女郎母亲,潮田广海失了理智,只想着要去抓住潮田渚。

  渚的一只腿被她抓住,他不由得跌倒在地,痛苦地叫了一声。潮田广海牢牢抓着他的手臂,神态疯狂。

  赶来的护士和警卫涌进病房,立刻拉住广海往后面拖,可广海的手牢牢地钉死在渚的手上,怎么都不松开。她红着眼,歇斯底里地吼。

  有人掰开了她的手。她的手狰狞地乱抓,抓了满手空气,徒劳一场。赤羽业上前揽住潮田渚的肩膀,想要赶紧带他离开这间病房。

  “不要走!!!!!”

  潮田广海凄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渚僵硬地停住,可不敢把脸转回去。赤羽业看到护士试图束缚潮田广海,而她不停地在挣扎。实在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业铁下心揽着潮田离开。

  “妈妈是爱你的!!!小渚,你不要走!!!!!”

  潮田渚咬紧下唇,脚步越来越快。身后的门被合上,而潮田广海的尖叫却在心里来回游荡。疯话不停地从门后渗出,只依稀听得见破了音的嘶喊,喊着妈妈爱你诸如此类的话。

  潮田渚捂住了嘴,想吐的感觉排山倒海地压垮他。

  

  业拉着渚来到一间空着的房间,反锁了门。渚站在房间中央,仍然捂着嘴,眉头紧皱。

  业手捏紧又放松,不知道该说什么。现在是要去安慰,还是该先解释?潮田广海突然间醒过来是他意想不到的,这几个月来,业一直试图让渚松下对他妈妈的戒备,而潮田广海这一醒,他这几个月在潮田渚身上下的功夫都泡汤了。

  业不知道广海为什么会在今天突然醒过来。护士给她吃药那一环节肯定出了差错,他等会儿必须得去问问。

  而现在,他得解决眼前的事情。

  

  业看向渚,慢慢走过去,手犹豫着还是放到渚的肩膀上:“抱歉,我没想到她还醒着。”

  渚放下捂住嘴的手,突然往旁边躲了一步,业的手一空,垂了下来。

  “难道不是你做的么?”

  渚没有去看他,而是把头瞥向一旁。业从他颤抖的肩膀和紧抱于胸前的双手中感到他对自己的排斥。

  “我做了什么?”

  业茫然地说,可是下一秒心底里有了答案。

  他被渚怀疑了。

  “你不是一直想让她见我吗,这下你满意了?人类观察很有趣吧。”

  潮田渚嘴唇哆嗦,表情似乎是被最信赖的人背叛的痛苦模样。一切又回到了半年前,在渚完全不相信业时,他对他充满戒备,拒绝任何帮助,就像玫瑰花露出它的尖刺,那刺虽然柔软,可扎到肉里也会疼的。

  “我没有!”

  业大声辩解,与此同时他靠近潮田渚。

  “骗人!”渚指向病房的方向,“那她怎么会醒过来?”

  “我没有必要骗你!”业叫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不是你自以为是地觉得我和她之间没什么,所以见一见无所谓吗?”

  “我还不至于蠢到连你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都没有搞清楚就冒然把你带到她面前,这对你们或者我来说有什么好处?!”

  业已经做好了要和渚争辩上几个来回的准备,甚至已经想好了后面的发展。渚对他早就有了嫌隙,好不容易开始相信他,这出闹剧让嫌隙更大。他会对自己冷战几天甚至几个月,自己要花的功夫恐怕比过去半年还要大。

  可当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渚的神色已经变了。

  渚愣愣地看着自己,某种感情似乎快要溃堤。

  “真的么?”

  渚的声音颤抖,虚弱得像溺水的人,而他在期待这个问题的答案会把他拉上岸。

  业心里一松。

  “是的。”

  业走到他面前,郑重地说:“你要相信我。”

  

  “抱歉。”

  渚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大颗的眼泪突然往下掉。渚慌忙去抹眼睛,结果越去抹越抹不干净。最后他一只手捂住嘴,另一只手紧紧抱住自己,捏着自己的肩膀。

  “抱歉,我还以为、我差点还、以为、连你也——”渚哽咽着说,说到一半被自己的哭泣呛住。他闭紧眼睛,深深弯下腰,快要倒地的样子。

  业的脑子告诉地运转。他突然明白了渚想说什么。

  他差点还以为,就连自己也——就连深受他信赖的自己,也欺骗了他。

  业扶住他,最后长出一口气,把他的脑袋按在怀里,双臂环绕住这单薄的身体。最后,两个人以拥抱的姿势坐到了地上。

  

  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他没想到,渚那么快又相信了他。

  根据他三十年的人生经验,业原以为渚是那种对任何人都怀有戒备的类型。那种人像瞪着竖瞳的猫,拒绝任何人的好意,只有在不断的试探和长期的观察后,才会把最柔软的肚皮亮出来给人看。这样的人是天生觉得任何人都要加害他,这才变得警惕又冰冷。

  可显然渚不是。就连业都会觉得百口难辩的事情,他却只是怀疑了几秒,几句话的辩解,渚又选择了相信自己。他分明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家伙,起码对自己,他是几乎没有防备的。

  业很难想象,这样子温柔的人,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才会对自己的母亲那么绝望。

  其实现在就是个很好的突破口,如果他问,渚说不定就会告诉他所有的事情。可他张了张口,却只能蹦出几个安慰的字句。他轻轻摸着渚的后背,抱紧了他。

  “过去了,都过去了。不要怕。”

  他不断地轻声安慰,摸着他的头。

  几乎忘记了时间,他感到身体越来越沉,低头一看,渚已经睡着了。他的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显然是昨晚就没有睡好。

  业看到渚的手臂上被掐红了一片。可他现在在怀里睡得那么沉。

  “你果然是,一点都不设防啊。”

  他说。

  

  

十、

  在赤羽业面前的护士红了眼睛。也许是业刚才的表情有些吓人,小护士又是新人,以前只看主治医生爱逗人又爱调侃,从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脾气,只好不停地道歉,差点要哭出来了。

  “我真的没想到她会这样。”小护士抹着眼睛说,“她以前每顿药都会好好吃下,这也是第一次……我在她的床底下发现了她吐出来的药,她大概知道会有人来看她……真的对不起!”说着说着她开始哭了。

  看到这个姑娘哭得厉害,业也没法再摆出凶狠的表情。他手指轻敲桌面,叹气:“算了……怪你有什么用呢。”

  看见她抹着眼角道谢,他又加了一句:“下不为例,病人服药后要检查他们的口腔。多乖也要查。知道么?”

  

  护士走后,业去找了一趟浅野学秀。

  没多久后,学秀和业一起去了潮田广海那里。广海已经被移到了另一个病房,穿着约束衣,贴着床背呆呆地坐着。业站在门口,比着手势示意学秀进去,自己则待在门口保持缄默。

  见学秀进来,广海竖起身体,急切地问:“小渚呢?你们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你现在不能见他。”

  “我是他的母亲,怎么就不能见她?你把她还给我!”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能见他吗?”学秀厉声说,“你清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

  “我只是……想象一个母亲一样,抱抱她而已……你们把她从我身边夺走那么久,就连这点都不让我做到吗?”

  业靠着墙,侧脸窥听着里面的谈话。他急于知道这件事的真相,而自己今天不能再在广海面前出现,否则她只会歇斯底里地朝他讨要潮田渚。浅野学秀是院里为数不多让业觉得靠谱的人。虽然平时最不想低头向他寻求帮助,可这次似乎也只有学秀是最佳选择了。

  

  门关了起来,所有的谈话声都是模模糊糊的,渐响渐弱,最后浅野学秀出来的时间比预计要快一些。不愧是院里常年十佳医师的top1,学秀出来的时候一脸“我已经完成任务”的表情,又拽又冷酷。

  学秀睥睨了业一眼:“给我收起这副失败者的鬼样子。”

  “你不就盼着我失败么。”

  “前提是对手是我。一个普通病人就让你慌成这样,我院以后还要不要开门了?”

  “好好好,全院最佳的学秀医生,我只是个笨蛋医生而已,但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今天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突然想起来,答应帮你的时候我还没有提条件。”

  “喂,你有点同事爱好不好。”

  

  秒速定好由业请一次客的条件后,学秀勾勾手指,让业跟他先离开这个地方。

  在路上,学秀说:“你最近是不是和那个潮田接触得有些多?”

  “当然了,我可是一个尽责的好医生啊。”

  “别装傻。”学秀说,“我指的是潮田渚。”

  “嘛……为了更加了解病人——”

  “那就是yes。”学秀懒得和业打太极,“你很闲啊,做这种无用功干什么?”

  “他总不来看病人嘛,家属和病人之间的沟通可是很重要的。”

  “这样的案例千千万,能是你赤羽业一个人管得过来的?”

  “你话好多。”业不耐烦道,“你直接告诉我,她到底怎么知道渚今天要来的?”

  浅野学秀扔给他一个录音笔:“简单地说,就是她闻到了你身上潮田渚的味道。”

  “……这个人是狗吗?”赤羽业捏着录音笔,老半天蹦出这一句话。

  浅野学秀摊手:“原话就是这样,说她和渚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渚的生活习惯她很清楚。你最近来的时候身上总是他常用的沐浴液的味道,还有他自己的一些气味。有些病人的感官机能会很发达,她这样过分敏感的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看到业一脸卧槽的表情,学秀又补充了一句:“还有,我建议你不要再管这个病人了。她已经不信任你,说再多也没用。”

  听到这里,业突然很不满。

  “诶?不用吧,我觉得还可以挽救一下。毕竟只有我能让她见到渚啊。”

  “到底是她想见他还是你想见他?”浅野学秀直接指出,“我问你,你最近一下班就不见人影,还老是往那个病房跑来跑去,又莫名其妙帮雪村医生接孩子,就是因为那个潮田渚吧?”

  “你对我生活的观察入微真叫我感动。”

  “你在追他?”

  “嘛……算是?”

  “我多问一句,这人到底是男是女?”

  “男的。”

  浅野学秀脸上写着“你活了快三十年怎么突然go gay go得那么毫无压力”,忍不住问:“赤羽同志,你是看上他什么了?”

  这问题让业也开始严肃起来:“就……那种……很特别的气质?”

  “你不要随便把生无可恋的样子当做独特气质。”

  “嘴真毒啊浅野医生。”

  “没和你说笑。”学秀皱眉,对业不正经的态度有所不满,“我见过他几次,大致也有个印象。他那副样子肯定有黑历史,百分百和潮田广海有关,这方面我看人很准。”

  “你能看出来的我也不是不能看出来,可他都不说。”

  “你当初对付那个GID时自称的机智果敢呢?被狗吃了?”

  “我可不想对小渚那么做啊。”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最后还是浅野学秀先开了口。

  “给你一个提醒。掌握所有的信息再考虑接下来的事情,否则你只会吃亏。别的不说,他还有个精神分裂的妈妈在这里,够你折腾的了。”

  良久后,赤羽业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真是一如既往的支配理论啊。谢谢你对我的感情生活这么关心,莫非你对我——”

  “你是活腻了?”

  

  两个人呛来呛去,顺便聊了聊接下来让学秀接手潮田广海的事情后,业和学秀分道扬镳。

  业打开病房的门。本来应该睡着潮田渚的床,现在已经空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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